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们的事业干净而高尚

朱日河的太阳起起落落,骆驼营的风声抑扬顿挫,又是美好的一天,日子一日复一日地依旧是这么地过。

今天是骆驼营二班的大喜日子,团部电影队专程来给我们放电影,还是东瀛来的新片子《啊!野麦岭》!

接到团部宣传股的通知后,大伙早早地就忙活开了,打扫『操』坪,清理内务,整理仪表,因为晚上开车不安全,所以电影队的同志还要在骆驼营里搭铺住一晚,朱高飞同志开恩,没有作死地『操』练大家,就像家里办酒时的家务长一样,忙前忙后,指手画脚。

“是东瀛的新片子啊!一定很好看!班长,能不能让电影队的同志多放两遍。”许木兴奋地嚷嚷道,顺手把桌子擦了第三遍。

“从这儿跳下去!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这是慕容武在边上模仿着风靡一时的电影《追捕》中的台词,还别说,学得还想那么一回事,他嘴巴上的功夫一向了得。

“片子里会不会有摇滚配乐啊?”岳志秋在假设『性』提问,他在到处想办法吸收这方面的知识。

每个人的眼睛都晶晶亮、亮晶晶,脖子都盼长了,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电影队的脚步近了,当电影队的干部战士风尘仆仆地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虽然只有几个人,但那欢呼声的势头都赶上一支啦啦队了。感谢亲人解放军,哦错了,是感谢亲人电影队,为我们偏远的骆驼营送来了宝贵的精神食粮。朱高飞同志在欢迎式上是如是说的,握着人家宣传干事的手摇啊摇久久不愿松开。

当时国门初开,在原本荒芜的文化荒漠上,大家如饥食渴地接受着国外的精神文化产品,甚至有一种盲目的信念,凡是国外的就是好的,他们不知道的,从正规渠道里进来的都是经过有关部门精挑细选的,有很多是带有渊远流长的政治背景和阶级斗争的教化意义的左翼经典作品。

所以说,二班的战友们还是有点太年轻太乐观了,《啊,野麦岭》和《望乡》可是东瀛最着名的两部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而且都是悲伤要逆流成河的大悲剧,以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帐而闻名于世界。我可不希望咱二班的欢乐夜晚最后变成对阶级敌人的控诉会,当女工阿峰在哥哥的背上翻越野麦岭眺望着家乡而死去的时候,一个个感动得潸然泪下。所以等到欢迎的第三次浪『潮』歇下来的时候,我悄悄把宣传干事拉到一边,问他还带了什么电影拷贝过来没有?

电影队的人一般都牛得很,特别是在下基层的时候,但他没有也不必要在我面前端架子,特别是我点出了《啊,野麦岭》这片子有点悲伤,可能会有点辜负战士们的期待的时候。那个干事很认真的答复我,这次二班荣立集体三等功,团里安排他们下来慰问大家,团首长特意叮嘱要多带几本好带子。现在部队里新片子的拷贝很紧张,有的还要靠从别的单位去跑,所以他们想办法就带了四部,《啊!野麦岭》是刚发过来的外国新片子,团里都还没看的,还有《开枪为他送行》、《陈奂生上城》和《南征北战》,要是时间来得及,他们不怕辛苦,给战士们都放了,一定为亲爱的战友们送上一台精彩的视听盛宴。

嗯,一部谍战片,一部喜剧片,还有一部“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看不腻的经典战争片,电影队的安排满合理的,现在部队里大家抢拷贝抢得凶,能拿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确实是用了心,我是有点多虑了。为了不那么直白地表示我的歉意,我给他塞了一包中华烟。他看到手上烟的牌子眼睛一亮,顿时对我肃然起敬,我才不会告诉他这不知道是哪个据说认识我的糊涂蛋给我们二班送来的慰问品,大家拿着分了分,我现在也就剩这一包了。

好久没看电影了,虽然都是看过的,但是真的很好看!那一夜,骆驼营真热闹啊,大家直呼过瘾,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朱日河的传言沸沸扬扬,现在连团电影队都派来了,究竟是团里已经放弃治疗了,还是我离开朱日河的时间进入倒计时了?等待是一种煎熬,特别是在骆驼营这样一个荒僻孤寂的地方待久了,感觉时间是那么地漫长,就连我心爱的兔子漫画都一时没心情去画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

“林千军同志,你把行李准备一下,明天上午曾政委亲自过来接你。”朱高飞从放电台的小屋子里出来,郑重地把我拉到一边对我悄声说道。

终于就是要离开了吗?但是前程将会怎样,信息闭塞这么久了,能不能马上适应,小组的同志们还好吗,我还能回到小组里去吗?蝴蝶有没有又闹什么幺蛾子,让小组焦头烂额地跟在屁股后头收拾残局?

还有,最重要的是:蝴蝶找到了吗?

离开工作的第一线这么久,呆在被变相放逐的骆驼营里,说我的情绪毫无波动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业务水平问题,方式方法问题还是思想高度问题?但是近江事件是一本烂账,牵涉到方方面面,甚至很深层次的问题,我只是一只暴走的棋子,却意外走出了勉强能接受的结局。

部队保住了我的党籍、军籍,一撸到底,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把我丢到了骆驼营,如果我心里想要的更多,作为一位曾经拥有那么大权力的年轻人来说,这么大的落差,不明不白的处置,一定是愤怒的,而人一旦愤怒,就往往以愚蠢开始,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出来,再以后悔告终。

好在我没有,虽然我知识阅历浅薄、业务水平一般,工作态度也就那样,在组里和那些部门精英们比较起来毫不打眼,但是我有我的骄傲和自豪的地方,那就是我对党和国家,对人民和军队的忠诚不可撼动,也经得起时间和任何事件的考验。

这是我们家的家训,也是我们家的家风。

爷爷小时候跟随家人拄着棍子出去逃荒,坐在饿死了的亲人中哭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路过的红军行军队伍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值得为之牺牲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打那以后,不要忘本就成为了爷爷身体力行和教育家人的座右铭,这句话也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担心的是,我离开以后,要想再说服各要害部门塞人进小组几乎是不可能,更别说我曾经在小组里发挥的关键『性』作用,艾达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吕丘建在组里就属一个干安保活计忠诚可靠的高级打手,缺了我,在这个关系到未来国运昌盛的绝密小组里,军方的声音就近乎沉寂了,怎么办?但我转念一想,也许,在某个特定时刻里,情况一定发生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变化,部队利用这个时机,把我撤出来,一定是有更深刻的蕴意吧。这么一想的话,我的心里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处分了,在骆驼营里也是安贫乐道,乖巧得像一只萌萌的兔子。

大漠黄沙,热浪蒸腾直上仿若长河,一轮落日好圆。我独自一个人带着小白狼来到了远处的一座几百年前的烽火台遗迹,当年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如今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夯土土丘。我回望着骆驼营,兀立的几座黄屋纹丝不动,『操』场的旗杆上红旗高高飘扬。

生活需要仪式感,我来这里就是要在心中向骆驼营举行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感谢它在我人生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一笔,那荒芜和风沙就像一把磨刀石,磨砺了我的意志,锻炼了我的神经,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好迎接新的未知挑战。我站在土丘上向着骆驼营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小白狼趴卧在我的脚边,『毛』茸茸的尾巴无聊地摇啊摇把沙尘扫得满地都是......

我在回营区的路上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若即若离地一直缀在我身后的战友。

“林参谋!”

“嗯,你来了啊,有什么事吗?”

“您明天要走了,我先来送送您。”

“哦,任务就要完成了,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吧。”

“呵呵,没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个好人。”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别扭啊。”

“我嘴笨,不会说话,您别介意。”

“说什么呢,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不用您啊您的这么见外,那一起回去吧。”

“好的!给您烟,这是我在服务社里买的,送给您,做个纪念。”

“哈哈哈哈,拿烟做纪念,抽了就没了,那我就不抽,留着就记住你,记住咱骆驼营了。”

“那还是抽了吧,买了就给你抽的,留久了不就浪费了嘛。”

“那你怎么不抽啊?”

“小时候学过,家里穷,被爸爸打,一天下不了床。”

“哦!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还憋着啊,有什么话就说吧。”

“林参谋,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厉不厉害啊?”

“哪个我们啊?”

“就是我们啊,你知道的。”

“哦...我知道了,可这是绝密啊。”

“不能说的话那就算了,我本来就不该问的。”

“也不是不能说,关键是看你信不信。这么说吧,用前辈们的话来说的话,我们没那么厉害,也就是世界第二的水平”

“啊?!”

“吓着了吧,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一点都不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但这是真的做到了的。总理为我们的工作制定了三不原则,不用美人计、不金钱收买、不暗杀,这是和全世界的同行们背道而驰的,但是我们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精神武器,那就是——信仰,我们的事业是干净和高尚的。正因为我们有了信仰,是进步与救国的象征,才能吸引向往进步的青年和具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才能让大家在斗争中更坚定,更不怕牺牲,更努力和忘我的工作,才能在情报工作中屡战屡胜,才能创造出那些看似不可能的奇迹。”

说到这里,我想到了在南海海棠花开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在鹭岛的波涛声中远眺那一线天水之间时许下的誓言,想起了无数为共和国默默奉献和牺牲的无名英雄们,顿时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我向着烽火台遗迹也敬了个礼,就丢下了听了我的话后被震撼而在默默思考着的许木,走在黄昏的戈壁上,带着我的小白狼,留下脚印一串串......

我一直认为在二班里有一明一暗两位组织上安排负责“保护”我的同志,一个是朱高飞班长,这显而易见也理所当然的,但另一位我怀疑过知识分子慕容武、习武狂人李三清,还有我一来就拼命跟我套近乎的岳志秋,但是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深究,更不会去试探,管他是谁呢,反正我老老实实的不给大家添麻烦就是了,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但最后没想到我这样一位老资格的情报人员也会看走了眼,居然是一直木讷笨拙看上去少根筋的许木。本『色』演出,深藏不『露』啊!我丢下他一个人走了,未尝没有一点掩饰自己脸红,掩面而走的意思,甚至忘了跟他说声谢谢。

tmd,太丢人了,难怪在局里的时候,组织上最后把我安排在了拆阅群众来信的位置,这还是水平不够啊!

我们这样的部门有时候会暗中挑选一些苗子放到基层中去,自然生长,逐步历练,打造一份无可挑剔的履历,再找机会放到合适的岗位中去,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性』作用,我想许木就是这样子安排的,只是没想到连自己都被他给瞒过了,他真的是大有前途啊,我也期待着他在未来做出更大的贡献,毕竟我曾经看好他,也是他的“伯乐”不是吗?我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安慰了自己。

大家都察觉到我要走了,但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的理由,谁也没说,也就不可能搞什么仪式了,那天晚上骆驼营还是陷入在一片伤离别的氛围当中,大家都不爱说话,早早就睡了,只是我的行李中多出了几个大家心爱的小纪念品。朱高飞同志用子弹壳做的小飞机,慕容武同志捡到的漂亮石头(戈壁玉),岳志秋用罐头盒做的小手鼓,许木在服务社买的大前门香烟,还有这是啥?李三清家传武学的手抄秘籍!小白狼在一旁嗷嗷叫着,我舍不得它,但它只能留在骆驼营里,守护着大漠边关的明月了。

曾政委带着车如期而至,我拎着行李,带着我这些天画的兔子漫画,在战友们依依不舍充满祝福的目光下,离开了骆驼营,这个虽然只住了一百来天,但是却让我终身难忘的戈壁孤岛。在临上车之前,我向战友们,向骆驼营,向那面鲜艳的红旗,再敬了一个军礼。

车轮卷着黄沙开出去了一段距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把曾科政委吓了一跳,大喊一声“怎么回事?”我马上安慰他道,“没事,昨晚上大家看了电影《开枪为他送行》,估计这是在开枪『射』击为我送行呢!”曾科神『色』放松了,还是禁不住斥责了一句“瞎胡闹”。我赶紧为战友们说好话,帮他们辩解道,说不定他们是『射』击场上进行枪械训练呢,说了好一阵,才终于得到了曾政委一句不予追究、下不为例的承诺。但是我恐怕,我走了以后,原来发给二班的子弹又要收回去了,他们只能继续拿着那把空枪做练习了,赶紧抓住机会多开几枪吧,不然就没得玩了。

我目视着车窗外亘古不变的地平线,眼睛酸涩,心里埋怨道:“你们这帮家伙......”

我给曾科同志添了很多麻烦,但他是一个恪守职责的人,虽然一直很关照我,但在这个时刻,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不愿和我说话,所以我们在车上也就默默地坐着,各自找事做。什么也不说,都是为了祖国的需要,这份情谊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风景一成不变,直到开出了很远,很远,我看到前面有一棵树,叶子绿绿的高高大大的树。一百多天了,终于再见到树了,我的战友曾经抱着树痛哭流涕,我也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停车!”车停住了。

戈壁上有树,树下有台车,车旁俏然站立着一位佳人,笑『吟』『吟』地注视着我,我向她飞奔而去,两个人深情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那是——艾达!

我的爱人,她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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